露天电影 / 田林

      后来，人们对电影的疏远，原因是多样的。其中一些责任，应归于文娱的多样化以及电视和互联网的普及，坐在家里看电视，已经成为我们生活的重要组成部份。而坐在家里看电影，只是电视里的电影，中央电视台电影频道广告词便是：打开电视看电影。不知不觉间，你会以为依然在看电视。
      我们疏远了电影院，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电影需特意安排，这便受到了时间限制，更多的事情往往比电影更重要，比如经济谈判，上互联网，与情人约会，再比如酒局、麻将、跳舞。尽管如此，我相信曾在六七十年代度过的人，对于电影的怀恋依然是一段美丽抒情的记忆。文娱的缺失，使我们当年的精神生活，牢牢停留在那个时代，尤其是露天电影。我愿意称其为电影时代。
那时，除八个样板戏之外，电影的数量十分有限。改革开放前文化的冰层尚未解冻，我们只可能看到《火红的年代》、《青松岭》、《艳阳天》、《龙江颂》、《南征北战》、《地道战》、《地雷战》。全是战。但，依然痴迷。
解冻的过程是缓慢的，那扇封闭的天窗，以几个社会主义国家的电影进入逐渐打开。与中国人完全不同的面孔，不同的生活方式，以及来自乔榛、童自荣高雅的配音，令常期处在封闭状态的中国人目瞪口呆。而《列宁在十月》、《卖花姑娘》、《宁死不屈》等等，至今看来作品主题多与政治相关，仿佛出自一个大脑，充满了革命的理想主义、英雄主义及教育性，人物缺少多层面的复杂。我们承德人的艺术感觉和概括能力极强，总结出了一套带有规律性的说法曰：罗马尼亚又搂又抱，越南飞机大炮，朝鲜又哭又闹，中国的呢？新闻简报。这样的民间定义，很贴切，戏谑的真实中带有对国外电影的偏爱。这并非“崇洋媚外”，而是源自那份常期的文化饥渴。
看露天电影，距我家最近的，是部队二六六医院，说是最近，也有五里之遥。屏幕挂在蓝球场上（后面就是医院部队的营房），远远看见天边那块硕大的白布，悬了一天的心才算踏实。看露天电影前的心情，长了草般愉悦而匆忙，早早吃了晚饭，换上一双便于走路的鞋，女孩子们提前洗了脸，抹上万紫千红的雪花膏，成帮搭伙一团香气，像是参加多么盛大活动似的。
而有时，你并不知是一些人的恶作剧，那大张旗鼓故作神密的消息，给你制造的却是场空喜。重新跑回时，留在家里的人就问：看见什么了？
我们只能自我解嘲：好得很哪，《草原英雄不拉幕（小姐妹）》！
看露天电影，你只能远远站在后面，精神饥渴的人太多呵，站在那里的人前拥后挤一层又一层，胆子大的上了树，好位置都让给坐板凳的解放军啦。与电影院里不一样，时常会生出一些事情：哪个女孩子突然一声尖叫，身后伸进了一只手，定是被人摸了“鱼”；个子矮的，站在后面看不见，人便往前挤，凭什么我就不能看，很快便形成了一波又一波的人浪；偶尔哪里疼的一惊，一块石头飞过来，但你绝不知它来自何方；而那边，高个子与矮个子已经动了手；尚若憋有一泡尿，决不愿出去，，返回来位置就没了，你只能站在那里看人家漆黑的后脑勺。
我们胡同的女孩子小琴，最喜欢看电影且不怕风险，往往是她最早得知电影的消息。对付“摸鱼”的人自有一套办法，家里出来时，一把改锥早己若无其事装进兜里。那天电影正演到潘冬子与胡汉三叫劲，真就有硬硬的一只手摸了上来，也许是潘冬子的精神鼓舞了她，又也许这丫头天生出手就狠，小琴不喊也不叫，咬着牙关没有轻重，随手向身后捅去，待那男人狼嚎般跑开，小琴伸着漂亮的一截脖子，居然头也没回。
事后我们不怀好意地问小琴：你怎么不叫啊？
小琴说：你们应该知道，电影比“摸鱼”重要的多呀。再摸，还扎！及至小琴后来谈了对象，主要场所便是电影院。谈对象看电影，那是很有境界的。
看露天电影，其实是件很辛苦的娱乐，如同火车上的一张站票，前面总会有希望，诱你站在那里仰着脖子；它是不同的人怀着同一颗饥渴麻木的心情，为着同一目标走到一起的散乱聚会，既使露天，既使拥挤，既使站得两腿发酸腿肚子发麻，依然要看，依然津津，依然乐此不疲。在那个精神与物质共同匮乏的年代，电影的盛宴，在某些时刻毫无疑问替代了窝头与咸菜，黑鸦鸦的人群中，人们菜色的脸上，曾现出激动的红晕和泪水，那是另一份充满幻化、短暂、温暖的安慰与抚摸。
如今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真是幸福。我们当年的承德人，给了自己的电影院一个亲切名称，叫群众电影院（后来又有了云岭和工人俱乐部两个影院），意义间有着广泛的平等。那是个座落市中心的位置，可见最初建造时，人们对电影的重视与偏爱。而电影院，似也有轮回，当年这个曾最受人们青睐的场所，如今己备受冷落，是我们更多的需求，阻挡了多年未曾朝向它的脚步。尽管从冯小刚的贺岁片，到张艺谋、陈凯歌的大制作，票房开始有了新气象，但已远非当年的狂热。电影这玩艺儿，既是虚的，也是实的呢。
而那样的电影时代，在每个人心中几乎是同一支歌曲，它始终存留于我们早期的记忆之中，它甚至影响了我们后来的一生。如今，再让你坐进电影院，你也许会很勉强。忙什么呢？也许，有饭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