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沟屯那挂大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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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沟屯那挂大车


金沟屯 那挂大车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滦平农村有了集贸市场,我们这一带最初是三处大集:星期四西沟集,星期五金沟屯,星期六张百湾。后来又陆陆续续在周台子、丁营子跟山后这些大村子添了些小集。我家在张百湾镇下猪店村,离张百湾镇大集六里地,离金沟屯镇大集是十二里。西沟周台子丁营子不是离着太远,就是太小,我都不爱去;张百湾集离得近,也大,不过我却更愿意多走点儿路去金沟屯集,因为,金沟屯集上有一挂大车。
大车是中国北方农村将近一个世纪的缩影,然而我的大车记忆最早却只能追溯到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那会儿我上小学,每年寒假都跟母亲回姥姥家。姥姥家的邻居大爷就养大车,大门外墙根儿石槽旁拴着两匹大骡子,那会儿觉得它们可真是庞然大物,又听大人们说它们会尥蹶子,因此每次路过,总是尽量离着远远儿的。大爷家院儿里靠东墙根儿停着那挂大车,东间屋窗台旁立着又高又粗的大鞭子,每次早晨看见赶车的大爷出来,几声吆喝,就把两匹庞然大物牵回院儿里乖乖的套上车辕长套,然后从窗台旁拿起那杆大鞭子,放亮儿的鞭把往那匹大青骡子屁股上一磕,“嘚!咿(Yí 示意牲口左转),咿咿,嘚,嘚!”大车出院儿,大爷往左前沿子坐垫儿上一坐,大鞭子在半空抖两个漂亮的鞭花儿,啪— 啪— “喔喔喔,嘚,嘚,驾!”赶起大车上路,好不威风!
上初一那年秋天,学校放秋假,家里割完稻子,暂时还不该盘,母亲就领我回了姥姥家。到了姥姥家门口儿已经是傍晚了,母亲领我刚要进门,却听见几声熟悉的吆喝,“喔,喔喔!”我一听就知道是姥姥邻居家的大爷赶着大车回来了。转头一看果不其然,大爷赶着大车拐过弯儿进胡同儿,大车上装的都是一捆一捆儿的谷穗儿,大爷站在车踏板上,身前站着个小女孩儿,一双小手儿紧紧攥着大鞭子,正大声的给爸爸背课文:
 
“秋天
天气凉了。一片片树叶从树上落下来。
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
啊,秋天来了。”
 
大爷右臂搂着女儿,左手帮女儿端着大鞭子,笑容满面。落日余晖,炊烟袅袅,我看着这对父女,一下愣住了。母亲旁边的老姨儿叫我,“瞅啥哪,你也想赶大车呀?”我毫不犹豫的大声道:“想!”老姨儿立刻大笑起来,“这孩子!赶大车有啥好的呀。”(那会儿老姨夫就买了拖拉机)
就在我们说话儿的功夫,那爷俩已经把大车赶进了他们家。那年寒假,大爷把那两匹骡子卖了,大车跟大鞭子也入库归仓,自那以后的十多年,我再也没见过大车。
2002年过完年,我开始写第一本大部头儿小说儿《大漠英烈传》,里面有赶大车的内容。那会儿张百湾找不见一挂大车,我寻思着金沟屯应该有,就有事儿没事儿的往金沟屯跑。四个多月下来,马车毛驴车没少见,却没遇到一挂大车。正当我以为大车已经退出历史舞台,不打算再找的时候,却在端午节前的那个集上碰见了一挂大车。
那是一挂两匹马拉的大车,远没有我在小说上写得那么好,车身就是刺儿槐木的,既没上漆,也没打蜡;车辕上插着杆不到两米长的鞭子,鞭杆儿也是刺儿槐木的,鞭把缠着红尼龙绳,红牛毛拴的鞭彩儿,远没有当年姥姥邻居家大爷那杆看着过瘾;两匹马一红一白,或许是天气太热,都蔫儿头耷拉脑的没啥精神。大车的主人回来,是个五六十岁的老人,只见他把一箱酒放在车上,就到墙根儿阴凉儿蹲下,掏出烟杆儿烟叶儿装上点着抽了起来。没一会儿又回来几个妇女,把大黄米粽子叶马莲家枣儿跟青菜猪肉等都放到车上,“他三叔,走啊。”一边上车坐下。“走着。”老人回来落下刹车把,拔起鞭子,鞭把一磕辕马屁股,几声吆喝赶起牲口,左前沿子海绵垫儿上坐下,赶着大车上了路。
出金沟屯走了不到三里地,老人看见我跟着他,就把大车停下,“小子,你老跟着我干啥?有事儿呀?”我赶紧下了自行车,“没事儿没事儿,我就是想看看您怎么赶大车。”老人微微愣了一下,又乐了,“你想学呀?”我忙说:“想,想!大爷,您能教教我不?”老人看看我,未置可否,一边赶起大车一边问,“你哪儿人呀?”我骑上车子边跟着边道:“张百湾的。大爷,您是哪儿的呀?”
“三道弯儿。”
“是么,我姥姥家也是三道弯儿的。那您贵姓?”
“免贵,姓梁。你姥姥家姓啥呀?”
“姓沈,我姥爷叫沈文瀚,大爷认的不?”
“太认的了!三道弯儿有名儿的沈老好子,你姥爷当村长那会儿我就赶大车。你是他外孙子呀?要从你姥爷那儿论,你还得管我叫三舅爷爷呢。”
“是么,三舅爷爷,你大车赶的真叫好,您就教教我,行不?”
“你学它干啥呀?你们家有牲口么?”
“没有。”
“那你学它干啥。”
过了滦河沿,路上人少车稀,我试着问:“三舅爷爷,让我赶会儿,行不?”老爷子果然把脸一沉,瞪着眼睛道:“那就行啦!你上你姥姥家去不?”我一听这是撵我走啊,那年连张隆线儿还没修呢,山根子下面那三道弯儿的道儿也不好走,“先不去了。三舅爷爷,您叫啥呀?”
“梁林。”
“哦,以后有机会我去找您。”
 
后来,我又在集上几次看见老爷子,不过都是骑自行车跟着“观摩” 。2006年,在北京王府井书店买了张《青松岭》的光盘,后来又买了本《马驴骡饲养管理》,上面的知识也够写书用的了;我又从生产门市买了鞭梃跟鞭绳儿鞭梢儿鞭彩儿,刺儿槐木修理根鞭杆儿自制了杆大鞭子,可劲儿甩鞭花儿,练准头儿,过足了掌大鞭的瘾;金沟屯毕竟道儿远,我也就没怎么再去那儿赶集。
光阴荏苒,一晃到了2014年。9月5日,我开始修订《烟雨浥风尘》,忽然想,‘都写了两本儿跟赶大车有关的书了,还没摸过真正的大鞭子呢!’又想起梁林老爷子,‘明儿金沟屯集,我去碰碰运气吧。’
6日,金沟屯,我没忙着挑月饼买羊下货儿,先穿过大集来到东头儿,老爷子那挂大车竟然真停在那儿呢!
我在旁边等了没一会儿,老爷子搬着一箱酒一盒月饼回来,看见我愣了一下,“你、你不是—”
“三舅爷爷,是我,您挺好的吧?”其实老爷子头发胡子都花白了,比2010年秋天那回我见到他可老多了。
“挺好。你上你老姨儿她们家不?”老爷子一边问一边拔起大鞭子赶起大车。我忙说,“去去。三舅爷爷,不等那些妇女啦?”老爷子道:“这不三道弯儿也有集了么,卖吃喝儿那头儿比金屯(口语金沟屯简称为金屯)集还下货呢。有几个爱赶集的娘们儿也都打车来回儿了。”说完这句,老爷子脸上微微有些失望。
大车出了金沟屯,老爷子见我还紧紧的跟着,“小子,还想跟我学赶大车哪?”我看看他,“嗯,想。”
“走跟我回家,后晌儿我让你过过瘾!”
“真的啊?!那我可得好好儿谢谢您。”
“别老是‘您您’的,我听着别扭。都是农村人儿,这么客气干蛋。”
“是是,谢谢三舅爷爷。”
 
大车过滦河沿,不用再走山根子下面那三道弯儿的山路,宽阔的柏油公路穿过荒地儿村翻梁,新修的大桥那边儿就是三道弯儿村头儿的大合作社儿改的商店。三舅爷爷家在村东头儿,大车进院儿,老爷子的儿媳妇儿已经做好了午饭。老爷子侍弄好牲口,“小子,你回屋坐会儿,我宰个鸡,昨儿你婶儿捡不少肉蘑呢,搁电磁炉儿一块儿一炖,香着呢!”
“三舅爷爷,你回屋歇着,我来。”
午饭,小鸡儿炖蘑菇,青椒、豆角儿、蒜毫儿炒肉,西红柿炒鸡蛋,冰箱里拿出来的鸡腿儿鸡爪子跟香肠儿,还有一盘儿咸鸡蛋,冰镇的啤酒。餐厅里,我一边听这一家人说笑一边想:‘三舅爷爷家生活儿不赖呀!’
吃完饭歇过晌,三舅爷爷把我叫出了屋,“小子,来。”爷俩到院儿里,老爷子从仓房里拿出来杆大鞭子,一指园子里的梨树,“瞅见没?我让你抽五十鞭子,抽下来多少梨都归你,敢练练不?”我一看这杆大鞭子心里可没底儿了:我自个儿做的鞭子还不到两米长,老爷子这杆没有三米也有两米七八,竹篾鞭梃又粗又长,下面酱紫色的鞭杆儿也有一米四五,阳光下油光闪亮;大红的牛毛鞭彩儿,鞭梢儿也比我在生产门市买的宽。伸手接过来,第一感觉就是可真够份量,再就是这也太长了!不过我也练过,便退开几步看准树上一个最大个儿的梨洋火棍儿似的把儿一鞭子抽了过去。
啪的一声响,掉下来不少树叶子,第二第三鞭依然如是,我慢慢儿找感觉,直到第六鞭才把那个梨抽下来了。五十鞭抽满,地上好几堆叶子,二十多个梨,倒有十多个“受伤”的,七八个囫囵的还有好几个是歪打正着的。
老爷子没说话,接回大鞭子,旁边花墙上一盆儿黄月季花儿上落着一只白蝴蝶,另一只围着它翩翩起舞。老爷子忽然一鞭子抽过去,啪的一声大响,落着的那只蝴蝶瞬间粉粉碎,月季花儿却毫发无损。另一只蝴蝶见状,立刻仓皇飞离逃命,老爷子等它飞上房檐,又一鞭子抽过去,一声更响亮的鞭花儿,蝴蝶也被抽得纷纷碎。
我看着地上的蝴蝶碎片,觉得有点儿残忍,但转念一想:到了这个季节,这对儿小生命就算不死在老爷子鞭下,也没几天活头儿了。

老爷子把大鞭子扔给我,“走吧。”我赶紧跟上,“三舅爷爷,你一鞭子能抽断砖头不?”老爷子道:“没抽过那玩意儿,早些年我拿这大鞭子抽死过骡子。”
“啊?!”
“我不毙了它,大车就得出溜坡掉溜口(即大河上没被冰封死的地方)里去。”
老爷子套上大车,拔起左车辕上的鞭子,鞭把一戳辕马屁股,“嘚!”坐上左前沿子。我过去坐上右前沿子,大鞭子往肩膀上一扛,爷俩赶着大车出了门。
公路上车少人稀,老爷子给我讲了一遍,就停下大车跟我换了位置。“嘚!”我用闪光放亮儿的大鞭子把一磕马屁股,跟着坐在老爷子的驾驶座儿上。生平头一回掌鞭赶大车,自然兴奋,大鞭子抡圆了往空中甩开,啪啪— 啪!“嘚,驾!哈—呀,喔喔喔,喔,哈哈—呀,哈—呀!”
老爷子挺惊讶,“好小子,行啊!跟谁学的呀?”我不无得意的道:“跟《青松岭》上。”大车稳稳前行,我又问老爷子,“三舅爷爷,电影儿上说的‘拐弯儿靠辕子,上坡儿呼梢子’倒底是啥意思呀?”老爷子一乐,“还不会走呢就想跑呀,到时候儿我再教你。”说完就给我讲起了出车前的准备检查,还有“起车要稳,进门儿要慢” “紧赶慢赶,歇歇喘喘” “过河先(让牲口)喝水,下河先(让牲口)尿尿” “白水、黑泥、黄干道” ,“寸草铡三刀,没料也上膘” 、“草膘、料力、水精神” 、“不怕千日使,就怕一日累”……
老爷子让我赶了两个来小时,自个儿又接过大鞭子赶上了,“今儿让你过完瘾,明儿个我就把那驹子卖了,这老伙计也让它退休儿了。”我一听可着了急,“那你往后还赶大车上集不?”
“不介了,让你婶儿打车去就行。”
“没你这挂大车,金沟屯就不是金沟屯了。”
“那还能是哪儿呀?”
“我是说,没你这挂大车,金沟屯就连一点儿过去农村的传统特色都没有了。”
老爷子好半天没说话,抽完一锅儿烟,掏出手机拨了个号儿,“哎,我是你三大爷,你给跑怀柔那马贩子打个电话,跟他说我这驹子不卖了。”
 
傍晚,从三舅爷爷家出来,已经是斜阳泛红了。我把车子蹬得飞快,离姥姥家门口儿还挺远,就听见几声非常熟悉的吆喝,“喔,喔喔喔。”再一看,竟然真是姥姥邻居家那挂大车,大爷右臂搂着怀里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儿,左手帮她端着那杆大鞭子;旁边一个中年少妇抱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儿,大车上拉的不是谷穗儿,而是女儿给父亲母亲买的烟茶水果、衣服皮鞋,成匣的稻花香月饼,还有两箱“澹泊敬诚”大黄米酒,“爸,我知道你爱喝这酒,我特意在滦平下车给你买的。”
“这丫头!我不跟你说家里头还有呢么。”
“留着慢慢儿喝呗,爱喝就多喝点儿。爸,这两匹马你不是头年就卖了么?”
“你不说我外孙子跟外孙女儿都想瞅瞅他姥爷的大马车么?昨儿个我又上七道河子给借回来了。”大爷说完,低头问怀里的小女孩儿,“宝贝儿,跟姥爷说说,赶大车过瘾不?”小女孩儿大声道:“过瘾!”大爷又问:“那姥爷家好不?”
小女孩儿又大声道:“好!”
“姥爷家哪儿好呀?”
“姥爷家空气好,天空湛蓝湛蓝的!”
旁边少妇怀里的小男孩儿也抢着道:“姥爷家人好!谁见到我们都笑,都跟我们打招呼。”
少妇笑着道:“爱滦,爱平,给姥爷背背妈妈教你们的汉语拼音跟课文儿。”两个小家伙儿赶紧抢着字正腔圆的背了起来:
 
“a o e i u ü b p m f d t n l”
……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人口手 上中下 ”
“日月水火 山石田土 木禾米竹 刀工车舟”
“前后左右 耳目舌牙 头足坐立走 尺寸圆角分”
……
“人民大会堂 全国人民热爱中国共产党 ”
“北京 天安门 五星红旗 我爱北京 我爱中华人民共和国”
……
“鸡 鸭 鹅,这边少,那边多,
这边只有几只鸡,那边鸭多鹅也多。”
“太阳 地球 月亮,太阳大 地球小,地球绕着太阳跑。
地球大,月亮小,月亮绕着地球跑。”
……
“秋天
天气凉了。一片片树叶从树上落下来。
一群大雁往南飞,一会儿排成个人字,一会儿排成个一字。
啊,秋天来了。”
……
 
听着这朗朗的背书声,我一下想起了张艺谋电影《我的父亲母亲》里那段最经典的高潮,也仿佛看见大红的鞭彩儿下姥爷搂着外孙女儿和记忆中当年父亲搂着小女儿的画面快速的交替、叠加……
 
9月13日,金沟屯集,我刚到村西头儿大桥,就看见三舅爷爷的大车停在那儿。驾驶座儿上,老爷子乐呵呵儿的跟我招手儿,“小子,走上后梁,我教你上坡儿下坡儿。”
“哎!”我赶紧过来,把自行车放到大车上。老爷子让出驾驶座儿,我一屁股坐上软绵绵的海绵垫儿,伸臂拔起右车辕上的大鞭子,等老爷子从大车后边儿绕过来右前沿子上坐稳,才用鞭把一戳辕马屁股,“嘚,驾!”
老爷子装上火烟点着,嘬了两口儿,“过两天儿收秋儿你再上去一趟,我教你装大车。”
“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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